赵明枝相貌自不必再说,另又气质殊异,卓然旁人,更难为人乔装。

    她坐于车厢之内,今次也不再讲究姿态端正,一手执笔,另一手按着桌面书册,在上头且勾且画,连头也不抬,但在路旁人来看,无论远近,远者只觉车中人从容不迫,近者有那眼力好的,自能囫囵看到五官,虽说不上极清晰,还犹如笼在光芒当中,气质、容貌相合,风流随意,着实难以形容。

    马车一路走,道路两边跟着更为安静。

    等公主仪仗从御街直入宣德门,道旁行人依旧久久不散,直到再见不到半分踪影,才各自又做出声。

    “这一位究竟走不走的?”

    “就算此时不走,或许将来还是会走?”有人低低回道,语气犹豫。

    旁人道:“到底姓赵,哪怕狄贼到了城下,宫里宫外多少官兵在?搏命也会把她往南送的,我不信她真会久留,你我都是贱命,如何能比?要想活命,要早不要迟,你且看城中当官的、有钱的,哪一个不是早早跑了?谁会留到今天?”

    又道:“只我们这些穷苦人,总舍不得那点子上不了台面的家业,还指望拿来糊口,可今天样子,实在也顾不得那么多总不能真拿命来赌吧?”

    左右有点头的,少不得出言附和,有那暗暗摇头的,却又不愿出声,一时劝逃的声势越发起来。

    各人议论不停,哄闹一片中,不知从哪里忽的冒出一道声音来,道:“殿下日日出门种田耕地的,搭手修城墙城门,当日又督造流民营,还把裴节度并一干西兵引来,若说她遇事只会南逃,这话我却不爱听了。”

    先前说话那人闻言回头望去,却见角落里摆着两头担,一个头戴斗笠的小娘子,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粗布衣裳,手粗脚大的,也不知是不是风吹日晒多了,脸上晒得半黑,皮肤也吹得起糙。

    她支个小木凳坐着,一边担子里装着木桶,桶内白生生的浆液,另一头拿湿布盖着,不用凑近,便有一股子酸味,闻着像是酸腌菜。

    虽是女子,但她中气十足,也无怯弱意思,声音倒是挺大,引得四下人都来看。

    方才说话人见说话的是个姑娘,本来皱眉,此时也把眉头松了两分,道:“你这口音,是北面来的罢?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子,事情必定想不深,我在这京中几十年了,见过上头轮换三个,见识总归比你多,听我一句劝,这样乱世,保自己性命最要紧,其余都是虚的,旁人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要信……”

    那小娘子手里捉一把芭蕉叶折来叠去的,听得这话,“噗呲”一笑,道:“我家余粮都没有几两,若不是殿下使人建流民营,冬日里冻都要冻死了,好容易眼下认了田,我娘又去报了名字跟着垒土修墙,一日能得几个钱吃饭,小妹又有人在屋里看着,真离了京,吃喝都无地方找去,不用狄贼杀过来,我家一门七八口人,半路都饿死。”

    “你家有几分产业底子,自去南下,我家一样都无,只有几条贱命,殿下要是肯做看护,我便在此处讨个生计,殿下若真南去了,我也在此处饿死便是,去岁今年,走这几个月路,便是我还走得动,我奶我爷也再走不动了。”

    “果真殿下不走,死守京城,我哪怕‘又是个女子’,总算有把子力气在,你们都南去了,总要有人留着守城罢!”

    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她笑嘻嘻的,周围人听其说话,不少竟然都听出几分阴阳怪气起来,着实各自尴尬——这样小的一个姑娘家,口口声声都说要留下来守城,回想方才自己话语,显见窝囊之余,还有些软骨头。

    方才那人也十分没意思,只好讪讪咳嗽一声,转头一看,就见左右站着的人个个眼神怪异,还有几个熟面孔夹杂其中。

    他心中直犯嘀咕,唯恐将来自己说的话被拿出去宣扬,此刻逐一回想,总觉得拿来一一掰扯,颇为丢人,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到得那担子面前,张了张口,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一指那一桶子白浆问道:“妹子卖的这是什么?”

    那小娘子道:“我家自产的羊奶子。”

    那人不过借此搭话,犹豫片刻,又问道:“怎么卖的?”

    那小娘子报了价钱,也不怎的殷勤。

    那人便自袖子里掏了钱,果然要了两截长竹筒的羊奶,趁着四下人还在,一面把铜板放在一旁竹片编的簸箕里,一面又把声音亮高了几分,道:“我其实也浑身一股子气性在,向来有心杀贼,只是天子同朝廷都南下了,人人也说要迁都,我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不跟着朝廷走?总不能违了圣意罢?”

    口中说着,又拿嘴巴呶向簸箕里的铜板道:“剩的那两文不必回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