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拥有记忆以来,幼小的女孩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她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欢乐与笑声。春天时,父亲带她去田野上,看溪流解冻,葡萄藤在棚架间抽出新枝;夏天时,母亲教她如何挥动球拍,让洁白的风花球迎着灿烂的阳光飞舞;到了秋冬季节,一家人围在温暖的火炉边,让欢声笑语代替寒风,洒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就算是那位看起来很严厉的、对父亲总是不苟言笑的祖父,在面对她时也会挤出一丝笑容,经常给她带糖果、故事书与各种小孩子喜欢的玩具;生活在雷格拉姆小镇里的居民都和善可亲,那些大小孩子更是夏多利庄园的常客,他们一起去果园里爬树、在河边捉鱼、钻到灌木丛里摘野果……那些美好而生动的记忆,共同构成了她难以忘怀的童年时光。

    然而,这种情况是在什么时候发生了改变呢?

    大概是在父亲与母亲结婚七年后,亦即小希诺出生的第六年,逐渐感受到家庭重量的雷纳德·琴·歌丝塔芙,陪伴病床上的妻子度过了最后一个丰收节后,为履行白棘花家族在千年前与异类们的誓约,登上了一艘前往东大陆的航船。

    自那天开始,一切都改变了,她亲眼看到祖父大人整日在书房内发怔出神,时而用惆怅的目光眺望远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悔意;亲眼看见母亲在病床上日渐消瘦,不复昔日在球场上神采飞扬的模样,但睡梦中依旧呢喃着远行人的名字;也亲耳听见小镇上的人们如何议论,受人尊敬的领主老爷为何要背弃白棘花的荣耀,参加这么一场不义的战争,伤害遥远异大陆上无辜的人民……

    她将听到的这些议论都告诉母亲,但母亲总是在咳嗽后温柔地抚摸着女孩的脑袋,轻声道:“因为他们并不理解,你的父亲有多么重要的责任需要承担,他内心的痛苦并不会比任何人少,但仍有不得不去做的理由,这一切都是为了家人,也是为了你,希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但现在,我希望伱不要责怪他,好吗?”

    可是——

    虽然幼小,但已逐渐形成了自己价值观的女孩忍不住想到:如果真的是为了家人,为了我,那么为何在我和家人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偏偏不在呢?

    明明早就承诺过,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保护好我们,可为了另一个誓约,他似乎开始失约了。

    看着母亲日渐憔悴的面孔,懂事的女孩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但或许偏执的种子正是从那时候埋下的。

    父亲雷纳德回到家乡的那一年,亦是母亲米丝蒂安去世的那一年,一笔来自异陆商船的财富帮助歌丝塔芙家族买回了失落多年的祖产林地,古老的誓约重新被履行,早已走投无路的异类们终于在此获得了一个安居的新家园,然而代价是另一个家园的毁灭。当风尘仆仆的雷纳德回到家时,却只看到了女儿冰冷的脸庞与妻子安详的遗容。

    “您想要证明什么,父亲?”小小的希诺冷漠地问道:“所谓的誓约,对您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吗?”

    “你和米丝蒂安对我来说,才最重要。”

    “但你知道母亲最后的心愿是想见你一面吗?”

    “……”

    雷纳德沉默着,走上前想抚摸爱人的脸颊,却被女孩拦住了。

    她不允许他靠近。

    从那天开始,这对父女形同陌路,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

    希诺孤独生活了很久。

    她不愿意和那位不负责任的父亲生活在同一片屋檐下,也倔强地拒绝了来自祖父大人的援手,自己一个人住在夏多利庄园最偏僻的一间屋子里。其实并没有差,因为即使她还和父亲一起居住的时候,父女之间也没有那么多话语,不会像很久以前那样可以笑着交谈。一位妻子与一位母亲的逝去宛如在他们中间划下一道界限分明的鸿沟,用格林德沃原野冬季的霜风牢牢冰冻,没有融化的可能。

    希诺不知道这样的鸿沟,在祖父与父亲之间也曾出现过。她开始变得冷漠孤僻,鲜少与外界接触,唯一的朋友是布兰迪,她七岁生日时从祖父大人那里收到的礼物。她的变化剧烈到认识的人都会为之惊愕无措,可长时间不露面早已让庄园内的仆从与小镇里的居民逐渐淡忘了大小姐的存在,只有在每年为母亲扫墓的时候,她才会回到人们的视野中,却也只是匆忙一瞥,如梦消散。

    当她已经习惯了孤独,并且认为自己将永远孤独的时候,在某一个寻常的日子里,父亲雷纳德忽然出现在她的小屋中,并且对她说:“我不是来奢求你的原谅,希诺,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而已,至少,以父亲的身份。”

    不知道是最后一句话触动了她,还是少女忽然间想起母亲临死前低声呢喃“不要恨他”的景象,她张开口,却说不出拒绝的话。于是,冰冻多年的风雪短暂消融,那一天,雷纳德与希诺聊了很多,但大都是他在说,而希诺沉默地听。

    他提及自己与爱人米丝蒂安的相遇,说所有人都认为他是在米丝蒂安夺冠后才爱上她的,但其实两人的相遇远比那更早,当他在公园里看到那位有着琥珀色眼眸的少女一脸认真地挥动球拍时,就确信自己应该深爱着她,而米丝蒂安也正是因为他的鼓励才下定决心参加锦标赛的,命运启始,一切早已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