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珵直失声哑然,难以置信地望向乔玦。

    好半晌,他才低低地道:“他、他们给你定了什么罪?”

    “崇洋媚外,资本主义走狗,历史反革命。”

    这些罪状含糊而抽象,但在那时代,足够一个人受苦受罪甚至受死了。

    关珵直难以想象这些罪名如何能与乔玦挂钩,心内怒火升腾,脸上的肌肉一条条抽动着:“怎么给你定的这些罪,怎么能给你定这些罪,经过什么程序定的,他们有没有查过你的档案,知不知道你——”

    乔玦看着窗外的冷雨,淡然道:“没有程序,学生们商量一下就给我定了罪,拉出去和一排人一起跪着,一个个听审判。念了半个小时,终于念到了我……”

    六七年阴红的夕阳下,红卫兵口中的罪名一字字铿锵地砸到乔玦头上:“旧社会的岭南大学是美帝国主义办的所谓教会学校,目的是培养亲美的资产阶级买办、培养美国人的洋奴走狗,以渗透破坏我们的社会主义革命事业,此人不仅就读美国人的学校,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时候,还假借上学之名在香港苟且偷生、贪图享乐,不前往大后方与人民群众一起抗日,国难当前,龟缩在日据区做日本人的顺民,背叛人民、背叛党和国家,建国后更是翻译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书籍毒害我们的青年!”

    这罪名何其荒谬,乔玦欲开口驳斥,耳畔却传来对他身边另一人的宣判。夕阳如血,几阵风过,幽咽似吹着凤凰树一树红花,一蓬蓬的红在这赤天血地中颤动着。

    “王彦石不但是右派坏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还是隐瞒自己户籍的港台特务。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他向公安机关谎报自己原籍江门台山,经革委会查证,台山没有这号人,王彦石自小便随其向往资本主义腐化生活的父母逃去了香港。一个在资本主义殖民地成长的资产阶级为什么要回国?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是英美帝国主义派来的特务,据悉,抗战期间他还走私倒卖药品……”

    特务之罪是滔天之罪,比什么历史反革命重得多。

    乔玦喊得嗓子发了哑:“胡说,你们胡说八道,他不是特务,他回国是想建设国家,他——”话未说完,铁扣皮带已抽上了他的颊,血似红蛇蜿蜒而下。年轻的男将女将们凛然怒视这阶级敌人,真以为什么人都配建设社会主义?许多拳脚落在这诡辩的敌人身上。

    “你是不是和王彦石同流合污,你是不是特务的同伙!”无数质诘混着唾沫自红色的天穹降下。

    自然有一人欺身上前替他挡住怒斥与乱击。面孔尚稚嫩的少年人穿上绿军装、箍上红袖章,竟有了如此暴雷般的力量,一道道劈到王彦石身上,令他鲜血自肺腑涌上喉头。

    帮四叔跑单帮遇上马贼那日,在劳改农场被审讯之时,不都熬过来了么?可学生的拳脚竟比那更凌厉万分——他不再是那个二十多岁、凭着一腔孤勇便从香港闯来广州的愣头青了,这几番乱拳下来,他喉中含血。英雄无觅,雨打风吹去,人老了。一片红浓的血污盖着他的额头:“小将们,我写材料,我交待,我认!我没有同伙,没有同伙……”然而认罪伏诛也挡不住红兵小将的追击,穷寇勿追是旧社会的理,少年人们壮志凌云,誓要循自己的法则斗出个新世界来,又有一拳砸在他那同伙的脸上。

    可忽地,那动手的红卫兵不知何时被打倒在地,跌坐到一洼污水中。

    一个人握着滴血的拳头站在悲肃的风里,乌发乱如狮鬃一般,下巴剃得铁青,眼睛深深地陷下去。

    那一列黑五类一齐震愕地看向王彦石,一个大夫、一个医生,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哪来这样的气力、气魄?真是疯了。

    一女将扯起嗓子高喊:“打人了,特务打人了!”

    小将们反应过来,顿时向着这胆敢反抗的敌人一拥而上,直如万鬼噬人一般。烈火浓烟,人山人海,真是壮烈。那绿军装、红袖章连成浩浩的一片,不多时便把敌人淹没。火焰汹汹,一撮撮贝多芬、肖邦、拜伦、普希金烧成的灰在天上飘荡着。半空中,广播里的军乐歌声如山洪倾倒,抑扬顿挫:

    大海航行靠舵手,

    万物生长靠太阳;

    雨露滋润禾苗壮,

    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

    王彦石坐了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