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行听到这话之后难以自控地笑了,他把左腿搭到右腿上,双手相扣放在膝后:“你凭什么?”

    李元辉大张着嘴,源源不断地呼着在炎炎烈日下依旧冒着高温的热气。

    李少行:“我这一辈子,苦也吃过了,屈辱也忍完了,一步行差踏错都没有,辛辛苦苦走到这一天,除了你们一家以外,谁不知道我是个吃尽了委屈的大善人?”

    “我不会杀你的,你是我爸,我爱你啊。”李少行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李元辉依旧发着像阴沟里的老鼠般,窸窸窣窣的喉痰音,他睁着眼,抽搐着,喉咙已经再也难发出任何一句话。

    李少行:“你今年应该过六十大寿的,可惜了,变成这副样子……这么早就下去了,你朋友都还健健康康的,爸,自己一个人会害怕吧?”

    李少行居高临下地伸手掖好父亲的被子,他低头仿佛在注视李元辉的面孔,视线却落在自己的手上,整齐的,没有一丝污垢的外套袖口,正好露出一两厘米的白衬衫袖子颜色,银色的表链和黑底的表盘显出沉静和利落,再往上挪,就是李元辉那张已经趋于腐烂松弛的脸,如此鲜明而尖锐的对比,让李少行脑中发凉,仿佛迎面挨了一刀,神经还没来得及痛。

    “睡吧,等你再醒来,你就能和你最爱的儿子相聚了,”李少行起身,冷冷地宣判,“你这条黄泉路走的,一点儿也不会孤单。”

    “什……什……么……”李元辉疯狂地挣扎起来,整个人却像被按在高压电上颤抖僵直,他目眦欲裂,每一个字音都像在生生地干呕着呐喊,随即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闷臭味道,黄水顺着被廉价漂白剂洗到苍白得吓人的被子边沿流下来,李少行脖颈颤抖着,微微退了一步,以免那些东西沾到自己鞋上。

    “少行……不……千里……不……别……别………………”

    李少行闭上了眼睛,恶臭的空气里用尽全力蠕动的污糟生物在十几分钟里,逐渐没了声息。

    李少行膝盖一软,坐倒在凳子上。

    吱呀——有些锈迹的折凳尖锐地叫着。

    巨大的悲伤没有袭来,他只觉得空荡。

    李少行心中爆炸喷涌般地冒出源源不断的恐怖,他微微张开眼睛,和李元辉崩裂炸开的眼珠对视,父亲死不瞑目。

    李少行:“啊……”

    双脚好像瞬间被抽掉了骨头,软得没有力气,酸,冷,李少行浑身都瘙痒起来,从骨头缝里爬出的名为害怕的虫子几乎要爬满他的全身。

    童年夏日里他曾不知畏惧地摇晃杨树,希望能看到飘落的杨花,可两分钟后,纷纷落下来的,是生满触角和毛发的黑色毛虫,父亲赶来,一边骂一边帮他掸掉虫子,揍了他屁股两下以后,让李少行骑在脖子上,抱着脑袋回了家,回家的路很长,可是父亲高大,一跑起来,幸福的时光就流逝得如此飞快。

    李少行发现自己是如此虚伪的一个人,他那时候想,自己要是一辈子都能和爸爸生活,也很好,但是面前这摊腥臭而便溺横流的躯体,竟然丑陋恶心到让他生理性地反感——即使那是父亲。

    他呆坐在那里二十分钟才回过神,因为领子上一片湿冷,他流泪了,李少行有些无措地抹着脸,手背上的水意让他恍惚,他看着李元辉死状痛苦的脸,那股深埋的情感夹杂着对父亲的恨意突然活了过来。

    他的眼泪绝对不能浪费在这里——李少行如是想道。

    李少行点开电话簿,他要打一个电话。

    安兰心接到李少行的来电时有些意外,公司里二人不和已经很有些苗头,李少行惯会审时度势装可怜,见到她依旧老老实实问候董事长,她却在下属们眼中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安兰心接起电话,本想敷衍两句就过去,连开口的“喂”都有些懒得发声,谁知电话那头的李少行声音慌乱得像在发抖:“雅才……我爸他……”

    安兰心,安雅才,两个人的名字离得是如此之近,安兰心接了这通大约是李少行慌忙下按错的电话,脑子里嗡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