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生有一双拉耸的三角眼,其中盛着普通凡人不幸一生的日积月累的怨愤,什么狠话不用说光瞪人一眼就使人头皮发麻。

    年轻女子自然懂婆婆意思,先赧然地在破布围裙上擦了擦手,而后抬头对江芷扯出抹笑道:“铺子里是我家婆收钱,就是那边抱孩子的那个老人家,姑娘去找她结账吧,莫要给多了。”

    江芷嘴上“嗯”了声,让女子忙她的,自己走到老妇人身边原封不动把茶钱结了。

    路边茶棚不比城里茶楼,来往停下歇脚的基本都是穷苦人家,手里有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两个子儿花,别说多给钱,不厚着脸皮赊账就算不错了,头次见出手这么阔绰的人物,老妇人自然乐得合不拢嘴,望向江芷的眼神都多了点枯木逢春的客气,甚至还刻意找话道:“看姑娘公子的通身气派,不像是寻常门户出来历练的,定是大户人家子女吧?”

    江芷早把镖旗随便找个墙角一杵,除却腰间三尺剑,她和李秾确实像极了养尊处优不知人世险恶的娇贵废物。

    “姑且饿不死罢了。”她随意应付老妇人一句,端碗吹了吹茶叶浮沫,小心试探热度后小啜了一口。

    这回茶碗当真只是个“碗”,笨重粗糙不说,碗沿还有豁口,难看就算了,一不留神还可能把嘴给划了,碗里面的茶水色泽浑浊,闻着没什么香气,喝到嘴里也索然无味,除了有些微微苦涩在里头,跟喝白开水没什么分别。

    好在江芷本就对茶叶没什么研究,好喝难喝到她嘴里都一个味儿,能解渴就行,倒是李秾喝到嘴里时微微皱了皱眉,心里有点想念他爹给他泡的竹叶茶,真是拥有时不珍惜,等失去了方知道它的好处来。

    一碗茶过半,茶铺中歇脚的人已经走了不少,这年头驴和骡子都是比人命还值钱的东西,普通人家根本置办不起,马更是想都不敢想,平常人出远门全靠两只脚没命往前刨,所以赶在天黑前都是能多走点就多走点。

    时光飞逝,茶碗里滚烫的茶水冷却,棚子就剩下江芷李秾,以及隔壁桌一位衣衫褴褛满头白发的老人家。

    老人家侧对他们,面前一张纸,纸旁一只砚,手中一杆笔,从始至终低着头目不转睛,茶凉了都不知道添水,笔触时而轻柔时而锋利,不像写字,像在画画。

    抱孩子的老妇人又是一声咳嗽,三角眼一抬瞥了瞥儿媳妇,又朝画画老头努了努嘴,示意她过去收茶钱。

    女子面上又是一阵赧然,在她看来老人家专心致志做着自己的事情,茶钱何时都能收,此刻上前打扰却是不好的,可婆婆的话又不能不听,犹豫再三终是在老妇人有如刀剐的眼神中朝桌子走了过去。

    “老先生,老先生?”她开口轻轻叫了两声,见对方毫无反应,不由自主便将目光放在了他笔下的画上,顿时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惊叹,“画的真好!”

    而老头也终于察觉到面前有个人,缓缓抬起头见是老板娘,先将笔放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然后摆了摆手——

    他听不见。

    江芷注意到那只从钱袋哆哆嗦嗦取钱的手虽然苍老,但白皙干净,和身上的不拘小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完全不像是一双邋遢老人的手。

    钱袋里一共就还一个子儿,老人捏出来递给女子,低头继续看自己的画。

    “娘,你也过来看看吧,”女子兴冲冲道,“他画的是你和宝儿,简直像极了,跟活生生要从纸上走下来一样!”

    面对儿媳的大惊小怪,老妇人哼了一声别过脸,神情满是鄙夷:“谁稀得看这,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还正事不干,八成是被家里人赶出来的老废物,活该穷成这个鬼样子。”

    得知对方是个聋子,老妇人自然也就不避讳,什么孬话都从嘴里往外蹦,把老头数落完毕,她又将目光转向儿媳,三角眼一瞪道:“还有你!不赶紧擦桌子洗碗,干杵在那儿是有人给你送钱怎么!快点把没干的活儿都干了!”

    老的听不见,俩小的可是耳聪目明,当着客人的面被训,女子开始有些难为情的低下头,但估计是习惯了这种状况,很快就重整心情“哎”了一声,接着手脚利索的擦桌子收碗,半点埋怨也无。

    江芷看着这一切,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一切能用拳头解决的事情她目前貌似都能解决,连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林婉婉她也尚且救得,唯眼前这幕,她无计可施。

    别人的人生、别人的家事、别人的苦难,她一个看客再狗拿耗子也不该操那个闲心。